夜抵神景寨
一十九峰青不断,连珠列戟石门山。
进入湘西北石门县境以后,汽车就在青峰危峦间穿行。天黑以后到达壶瓶镇,马上换乘当地人叫“麻木”的三轮摩托车,在浓浓夜色和婆娑树影中再行30公里,我们才抵达这个叫神景寨的峡谷。
站在旅社二楼阳台,只见屋前屋后,三座黑黝黝的巨峰插天而立,将缀满星光的天空划割成几块。满耳是轰轰隆隆的水声,看不清却感觉得到近在阶前的河谷滩险流急。
旅店老板说,壶瓶山神景洞前的神景寨,两条从湖北奔腾而来的河——屋前是北溪河,屋后是思妻河,成剪刀叉交汇成渫水,这正是三湘四水中的澧水源头。
这块剪刀叉间的小平地,老地名叫“码头”,是鄂西南木材入湘的码头。早年间,随水而下的排筏、舟楫及散木,布满河谷河滩,交易后起水以骡马牛车赶旱路,运向石门、常德、津市。每天有数万元的交易,小码头傍水不过十数户人家,却也客楼酒肆俱备,水上踏歌行,楼上红袖招。
自从湘鄂相连的自然保护区建立以后,没有了滚滚而来的木材,只余下滔滔流淌的河水和满滩满谷的水声,等待进山的游人、探险者、科考队……
这真是个“依杖听江声”的极好去处。山外的红尘俗虑,都在盈耳的江声中漂流而去。
遥望夜空,巨峰后面是绵亘远山,山顶山腰连缀着一串串星星,几乎与天上星空融成一片,在浓墨般的山影里闪闪烁烁,神秘而遥远。

冉书记迎到半山腰,他是全副武装,背上有背架,手中有棍叉。
真想伸手,触摸那些星星。
“那是个土家山寨,名叫大岭村。”花鸟画家吴业斌轻声说。
老吴老郭几个画家,每年七、八月都要来此隐居,避暑,游山,看花,画画。老吴是省会一家银行的领导,一辈子做行政工作,五十岁才开始画花鸟,退休以后,专心致志侍弄丹青,十年奋斗,十年苦心,居然自成面目,成为小有名气的画家。
“明天就上山,去触摸那些星星。”老吴是常客,熟门熟路,自然成了我们几个游山人的“头”。
九头鸟在叫
八百奇峰连玉柱,三千弱水绕琼溪。660多平方公里的壶瓶山区,生活着以土家族为主的三万余人口。
保持原始土家遗风,住在深山老林的土屋木楼里的土家人,对城市人真是太有吸引力了。
吃过早饭,我们便整装上山。要爬山,首要的是防止脚下溜滑。老郭给每人找了根撑手拐棍,又带大家到山脚小商店买草鞋。脚登布筋草鞋,手拄拐棍,顿时有了红军不怕远征难的气概。
老板娘忙着拿草鞋,一边大唱反调:“你们几个读书的先生想爬上大岭村去?算了吧!山里汉子吃一斤米费九牛二虎力才上得去,你们上得去?莫要上得半路,请人背下来哟!”
我有些犹豫,上到半山腰,请不到人背,留在林中喂老虎?这里近年多次发现华南虎的踪迹,引起全世界的关注。
老郭大笑:“莫讲得那样吓人!流身汗,上得去的!”
老郭大名郭纯真,是一所中专学校的校长。每年来此隐居两个月,年过花甲,坚持锻炼,每天早晨走20里山路,爬山越岭如履平地。
正说话间,坡上茅草分开,跳下两个赤膊彪形大汉,用竹杠抬着一头两百多斤的大肥猪。大家吓了一跳,这形象很使人联想起劫道的强人。大汉抹把脸上的黑汗,笑一笑。原来是镇里来山上收猪的屠夫。
老郭坚定不移上了山道,众人便跟着他,后一个人的脑壳挨前一个人的脚跟向上攀爬。根本没有路,羊肠小道也没有,泥坳上只有一个接一个灯盏窝,这是上山下山的人踩出的脚掌印。大家踩着灯盏窝,一步一步向上挪,一个山坡没爬完,都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。
灯盏窝连缀成的路,延伸到林莽中。人钻进去,犹如钻进了不见天日的隧道。易老师突然喊:“蜂响地!我们进入了蜂响地!”
她第一次进山,行前看过有关资料,知道壶瓶山有蜂响地。
壶瓶山中有神奇的山谷,人入其中,不见蜜蜂飞舞,却闻嗡嗡峰鸣,像有无数蜜蜂追踪而至,令人恐怖。这就是至今无法解释的蜂响地。
老郭说:“壶瓶山蜂响地有三处,一在红鹞村,一在黑岩包,一在泥儿岭,这里没有蜂响地。”
易老师上衣已经汗湿,靠在树上喘粗气:“为什么我耳边有蜂鸣声?”
老郭老吴有山行经验,都说:“太阳大,天热气闷,你就莫上去了,怕中暑。”
老易只好量力而行,万分扫兴向山下挪去。
大家继续向上攀爬。忽然,不远的密林中传来儿声长鸣:喔嗬嗬嗬……喔嗬嗬嗬……
老郭大叫:“九头鸟!九头鸟!”
九头鸟,传说中的神鸟。大家停步,屏息倾听。似在那边岩尖上或古树上,只闻其声,不见其形,辽远悠长,像个久经风霜的老人在吆喝。
这就是九头鸟的叫声?
战国时期的典籍《山海经》最早记载了几头鸟的形象:
大荒之中,有山名曰北极柜。海水北注焉。有神九首,人面鸟身……自歌自舞,见则天下安宁。
在楚文化中,九头鸟是“五采而文”的九首凤凰,是与龙一样被民间崇拜的图腾。
史载,明朝杰出宰相张居正曾保荐了九个湖北人为监察御史,大肆整肃贪腐,那些贪官污吏恨之入骨,咒骂“天上九头鸟,地下湖北佬。”
湖北人却将这句民谚当作骄傲,凡杰出人物都冠以“九头鸟”名号。九头鸟文化已渗入各个领域,甚至文艺、体育活动都以九头鸟命名。
与鄂西南原始森林紧相毗邻的壶瓶山,近年来这种神奇鸟类频频出现。目睹过的山民描述,它体大如筛盘,全身羽毛麻里透红,额头上呈半月形排列九个小脑壳,嘴角鲜红,飞行时体如簸箕,两翅膀张开长达2米,宛如一团黑云,空中长啸,山鸣谷应。
老吴高声朗笑:“九头鸟鸣,天下安宁。是个好兆头!”
冉书记
众人走出丛林,眼前出现一片茶园,茶园那边是密匝匝的烟叶地和高过人头的包谷林。
只见茶园中的山路上,一个中年男子,身背山民出行须臾不离的背架,手提七弯八翘的棍叉,打起飞脚,从山上奔下。他的身子在茶蔸间跳腾起伏,犹如一头矫健的山麂。
走在前头的老郭高喊:“冉书记,冉书记!冉书记接我们来了。”
冉书记大名冉丕林,是大岭村的老支部书记。年过六十,不再任书记了,山民喊惯了口,还是称冉书记。
“得知稀客上山,赶来迎接。城里人视这条山路为畏途,有的爬到半山又打转了……快到了!”
不由分说,他将每人手中的挎包、手袋都一一收缴,堆码到背架上。他成了“骆驼”。
“骆驼”手中棍叉一挥:“大家走前,我殿后,当收容队!”
看得出,这个小个子山民热情豪爽,有一定的文化且见过世面。他的口音甚至夹点长沙腔。
为了便于谈话,我也殿后,跟着他走。
这大岭村135户人家,星散在上柘杠、下柘杠、坡岭上,全是土家,也有三五户外来的汉家。下柘杠有个土家小伙子去城里打工,带个湘潭姑娘回来成婚,这样的家庭不止一户,土、汉难分了。
“如今的年轻人都‘洋化’了,不再用土家服饰。什么吊背装、露脐装,城里有的这里都有。”
“你问经济收入?以前靠伐木头,现在有三大产业:烤烟、茶叶、柑桔。主要是烤烟。与烟草公司签了合同,不愁卖不出去。所以家家户户都建了烤房,鲜烟叶进烤房烤得金黄,做得好的大户,年收入四五万,一般户也有一二万。春秋二季茶叶、地里红薯、包谷、果蔬,也有一定收入。包谷、红薯用来喂猪……全村有四十多个青壮年出外打工。如今的山民,真个丰衣足食了。”
路边树丛中现出黑色屋角。前头的人在喊:不歇口气不行了,脚梗子弹棉花了……
几间土砖瓦房,其中一间高敞明亮,摆满课桌。原来是小学。现在孩子少了,村学关门大吉。少数孩子要读书,到十几里外的镇上读寄宿。
教室隔壁,有个赤膊老人在读《三国演义》,是九十年代岳麓书社出版的普及本。
见有人来,老人忙放下书,乐呵呵让坐。
我一屁股坐在凳上,叹息道:“真不懂为什么要住在这高山上,多么艰难!”
老头哈哈大笑:“这你就不懂啦。最宜人居啊。”
他说,康熙年间,一对从战乱中逃出的青年男女,到这山上结草圈地,砌屋开荒,四百年下来,繁衍了这个村寨。
到底是看得懂《三国演义》的人,开口便是历史。
我问:“这世外桃源有过饿肚子的时候吗?比如那几年大饥荒……”
老人一脸满足:“这里有句民谚:挖葛打蕨吃饱饭,就是身面不好看。满山弥猴桃、板栗子,挖不完的葛、蕨……就是苦日子大饥馑那几年,外地饿死好多人,山民饿不着。只是天天在树林中拱,一身柴灰满脸黑汗,自然不及城里人好看。”
老冉没有进屋歇气。他的拐棍蹾在地上,背架搁在棍叉上,这样歇肩。
我才知道,山民手中的这根七翘八弯的棍叉,是他们山行不可或缺的宝棍:防兽、赶蛇、撑手、歇肩。
花丛中的木楼
终于踏上了禾坪,来到老冉的木楼前。
高山之颠的平坡地,三户人家,屋场呈曲尺形座落在花木丛中。坳基边大棵大棵芭蕉,长叶摇绿,高齐屋檐。屋檐前有棵老柿树,枝干如铁,果实累累。饭碗大一个个柿子,柿蒂部突出一圈,形如盖碗,是此地特产“盖碗柿”。门前一棵紫薇枝叶纷披,金线吊绣球披一身红艳艳的繁花。“盛夏绿遮眼,此花红满堂”。这种花从春到秋都繁花满身,故又名“百日花”。
老冉的家是一栋二层木楼,门头挑梁由一棵大树蔸破开,威严地向上翘起,独具古朴情趣。梁柱和板壁都是原色杉木,厅堂地板是寸多厚的楮木板,经历几十年岁月,仍如踩在石板上一样坚牢。
“稀客呀稀客!”女主人提了一个大壶茶,笑盈盈从厨房出来。昨天下午得知几个画家、作家要来,便请了隔壁的伯娘一同张罗,杀鸡煮肉磨豆腐,像过年一般。做奶奶的人了,仍保持了一副好身段,明眸皓齿之间,看得出年轻时的清丽与洒脱。
见我不住打量木楼,老冉说:“这是六十年代建造的,木材用了二百多方;掌本师傅进屋两年,对一个农户,可是个‘三峡工程’。现在不可能再造这样的木屋了,不能砍树了呀。”
“比如要结婚,要造屋怎么办?”
“建砖瓦房,只批准少量木材。”
眼下土家住屋,可谓千姿百态。山下平阳地,学山外的风格,大多是两层砖瓦楼,贴上白磁砖;而在深山峡谷中,尚有不少岩穴吊脚楼,房子建在岩穴中,保留了祖先穴居遗风。还有以古树托起的木楼,犹如人居树上。老冉的木楼建在平坦屋基上,无需吊脚,是土家与汉家建筑风格的结合。

雕花窗
站在禾坪里,只觉得天空格外明净,对面两座青峰似乎伸手可以触及。
老冉说:“我这屋场好风水哟,两峰是一狮一象把门,太平有象啊!”
空气中有浓郁花香。一股清泉,从后山汩汩流入厨房。刚才喝茶,水味极甘洌,正是来自这股泉水。蜂桶就安放在阶基上,蜜蜂各自忙碌,酿造自己的甜蜜生活。
“请客人吃饭啰。”女主人嗓音圆润,年轻时一定是唱山歌的高手。
厅堂中八仙桌上,两个红泥炭火炉,炉中木炭火旺飘起红焰。火上陶钵堆起了尖,一钵炖鸡,一钵炖腊肉。
山民以芭蕉叶、红薯、包谷喂出的猪,瞟肥肉壮,肉味鲜美。鲜肉腌制也别有妙法,适量放盐,又佐以药材香料,之后挂上火塘,松柴火轻烟慢熏,挂上一年半载,肉皮柚黄而不焦黑,肉味奇香、奇嫩、奇甜。“三奇”腊肉,是壶瓶特产中的名牌。
“吃啊吃啊!”老冉伸筷夹起巴掌大一块半精半肥的腊肉放到我碗里,“城里人不是这样吃肉,一丁点一丁点,只够喂八哥。”
他得意地笑着,用筷头敲响钵子:“这东西,如今山里人隔餐不隔天啰。”
他给每人倒碗酒:“尝尝,酒味如何?”
轻抿一口,异香满喉,我连声赞叹:“好酒好酒,这是什么酒?”
他朗声一笑:“不是茅台水井坊,不是酒鬼五粮液,是冉记家酿包谷烧……”
众人异口同声:“好酒好酒,想不到包谷烧有如此好的劲道。”
“包谷烧,有人酿包谷烧,有熊酿包谷烧……”
我好生奇怪:“怎么还有熊酿包谷烧?”
“这熊酿包谷烧嘛……”老冉正要解释,女主人嗔道:“行啦,酒肉都塞不住你的嘴……”
老冉连忙闭嘴,留下一个悬念。
大块吃肉大碗喝酒,平生末曾如此快意。主人殷勤相劝,大家毫无保留,“尽量尽量”,吃个欢天喜地。
酒足肉饱之时,老冉又得意地用筷头敲钵子:“山民生活真是好了!不交皇粮不纳税,还有好几种补贴,每户少则几百,多的上千。你说,自从盘石开天地,三皇五帝到如今,有过吗?”
我已是醉眼朦胧:“你还没有讲清楚熊酿包谷烧……”
女主人大笑:“大家吃完了,讲讲也无妨!”
老冉说,在家里酒槽上酿酒,每百斤包谷出酒50斤,这是人酿包谷烧。熊酿包谷烧则多了一个流程。山里有种猪熊,跟猪一样贪吃,吃了屙,屙了吃,吃了一肚子包谷粒没有消化就屙出来了。这包谷粒在熊肚子里经过特殊发酵,收集回来洗净酿酒,是最好的原料,酿出的酒味道特殊的好。只有稀客来了才拿出来喝。你们刚才喝的,就是这种酒。城里人讲卫生,怕你们吃饭不进,老婆才不让我讲。”
众人大乐:这种特别好喝的包谷烧,竟是从熊屁眼里出来的?
云中螺号
吃过午饭,大家坐在厅堂里,在悠长的蝉声中,喝茶、闲聊,有的歪在椅子上打瞌睡。
我这才发现,老冉家的一只板凳狗,大概是昆明犬一类,个头不大,却长得油抹水光,眼睛通亮,静静坐在门边,不与人对食,也不钻桌子,很斯文的样子。
据说,壶瓶山山民家家养狗,大多是勇猛凶恶的猎狗,敢跟野猪打架,几口能咬死麂子。现在禁猎了,都用来防兽防盗,每当生人出现,这些狗狂吠不止,三五只围上来,如果手中没有木棒,脚梗上就要见红了。
我摸摸板凳狗的头,它温顺得像个孩子。
女主人说:“这狗真乖巧呢。我三个儿女分别在江坪镇、神景寨、壶瓶镇开餐馆,它兴致来了就到这三处走走,住个把星期换个地方,走十多公里路,碰上熟人的‘麻木’,就毫不客气跳上去搭上不要钱的车。它也赶时髦爱旅游哩。”

山中羊子最怡然
这回轮到老冉嗔她了:“说什么啦,你这不是骂了这些游山的客人吗?”
众人笑声中,我脱口而出:“这狗就叫太平犬!”
我与老冉继续讲白话。老冉说,村子里婚丧嫁娶,基本上都已汉化,只有中年以上的男人多半入赘女家,所谓“妹娶哥哥郎出嫁”,保留了母系氏族社会的遗风。老冉就是上门女婿,堂屋供桌上供的是岳父岳母的遗像。
老冉这样的家庭,兵强马壮,主人又精明强干,显然是富裕户,生活已入小康。
困难户情况又如何呢?
我走进隔壁大伯家。大伯老俩都八十多了,无儿无女,过继了一个孙子在外地打工。
我直截了当地问:“大伯大妈日子过得好吗?”
大伯说:“好啊,不纳粮,倒补贴。从来没有过啊。电灯电话电视,年轻人都用手机,还带音乐(彩铃)。年岁大了,身子骨还健,种点小菜喂两头猪。喂猪不卖肉,用来杀年猪,头年的肉,接到下一年……”
我问:“一个最实际的问题,山下购物,比如说买了米,如何上山?”
老人一笑:“容易哟,请人用背架背呀,一百斤米送到家,付力资8元。”我放心笑了。
我不无遗憾问老冉:“你这样一个典型土家族人家,就没有一点土家遗物了?”

温馨
老冉转身进房,在柜里翻了好久,拿出一个长长的螺号:“早年若有匪患兵灾,土司头人召集全寨人马,就靠这螺号发号施令。站在高峰之上,螺号一吹,三山五岳响应,那可真威风啦。”
老冉站在阶基上,一手叉腰,仰脖吹起螺号。脸涨得通红,也只吹出断续的滑音。老冉摇头:“不行不行,吹不响了。”
隔壁的大伯接过螺号,使劲吹了几口,也是断续几声,吹不成调。
百年旧物的螺号,历尽沧桑,这许多年早已无用武之地,老冉和大伯怎么还吹得响呢?
我的眼前却幻现出一片壮烈景象:螺号声声,响彻云霄,土家汉子们呐喊着跳出木楼。晴日中,刀光剑影,与阳光交辉;黑夜里,火把成龙,映红山岳。
我看见,螺号声中,屹立着一个不屈的民族……